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任国瑞:《任道逊书法集》序

来源:谛印文化   (2019-09-02)  作者:任国瑞  

余亦任姓,余亦志于文字且以习书为乐,然于明代书画家任道逊却知之甚少,甚为惭愧。然近有陈佐先生不畏艰难,搜求而编著有八开本《任道逊书法集》,由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。蒐集任道逊晚年碑书作品一十四件,以长篇居多,一般数百字,有四件在千字以上。且前有世系图,后附历代集评、家族史料、书法简表等属,系书法作品集之鸿篇巨制,更为研究书法大家任道逊之珍贵图书。宗亲嘱余为之序,故勉以其生平思想、晚年碑书和闲情逸致强说之,以寄抛砖引玉之愿矣。

明史、地志、宗谱并稗官野史,关于任道逊之家世、生平、职衔、事迹,多不谙顺。或时间、事项相去甚远,或详略、有无而致难于稽考者。余且就可考可演者姑述梗概,以便于读者。任道逊,字克诚,温州瑞安人,号坦然居士,又号八一道人。一生历明代洪熙、宣德、正统、景泰、天顺、成化、弘治七朝,累官至太常寺卿而致仕。七岁能诗作字,书字径数尺而法度森严。年十岁以善书贡入京,传为“神童”。宣宗面试其才,令书“龙凤”二字,工而有度。又试其对,出联云:“九重殿上书龙凤”,对云:“百尺楼头望斗牛”。上大喜,赐与甚厚,命为国子生并侍东宫书。时朝臣某足成一诗云:

年比甘罗少二周,山川毓秀出温州。

九重殿上书龙凤,百尺楼头望斗牛。

金马玉堂身已贵,青灯黄卷业还修。

他时大展经纶手,重沐恩波拜冕旒。

自此声名鹊起。几年后出国子监,正统初英宗授其顺天府照磨兼旨艺供奉。景泰中至天顺年间,历官中书舍人、尚宝司司丞。成化二十年(1484年),因书隆善寺碑有功而升太常寺卿。弘治初,致仕归里。在朝历仕五十一年,为七朝元老,却“囊无十金,家无百亩,晏然以诗文自娱。"(民国二十八年即1939年《任氏宗谱 • 明太常寺卿坦然公传》) 谨言慎行,轻车简从,“门庭无杂宾,家无长物,翛然如衲僧。”(明陆继儒《书画史》)

妻孙氏,温州永嘉人,郡守孙隆吉之女。郡守以画梅驰誉,人称“孙梅花”;孙氏亦擅写红梅,人称“小姐梅”。道逊公画梅尽得妇翁之法而有发明,亦擅山水。晚居田园二十余年,足不至官府,心不入微尘,以吟哦书画著述为乐。享年八十有二而卒。上赐葬祭,元配孙氏诰封淑人,追封祖、父二代。《皇帝谕祭之文》云:“弘治十八年,岁次乙三月,丙戌朔月四日乙丑,皇帝遣本省布政司右参议马辂,諭祭致仕太常寺少卿任道逊文,制曰:惟尔性资明敏,书翰精专,爰自幼龄积学内馆,官居中舍,秩进符台,累陟卿阶。效劳禁署,历年深久,茂著声称。曩以疾辞,得遂休致,宜臻寿者考。胡遽沦亡,讣音来闻,特赐葬祭,灵其不昧,服此隆恩。弘治十八年三月初四日” 

道逊公宦海五十余年“效劳禁署”,以忠君报国为本。他为皇帝抄写圣旨,陪太子读书、作画,为皇家与寺庙书碑写柱,任事如履薄冰,如临深渊,只求“书翰精专”,不敢有名利权位之念。其真书、行书、篆书虽出神入化,而无意播越邀名。其梅花虽享誉朝野,亦无意以艺肥私。衣着不嫌破旧,故有史家“翛然如衲僧"之纪。尽职尽责以为忠,廉洁自持以为正,致仕还乡以为孝,舍道逊公其谁焉 !

及壮年潜心修道,有超然物外之志。其处事与世无争,正所谓“吾不争,天下谁可与之争“。其“为人清心寡欲”(明朱谋堙《续书史会要》),节俭知足。其“居士”“道人”之号,非号也,实明志也。长居庙堂而常伴帝王,若非有宁静致远之心,岂能一生只升不落而平安致仕哉 ! 道逊公还乡后,全不以国老自居,而是寄情山水、结社吟咏、携妻作画、胜迹题书、静心著述以自娱。他视名节如生命。故有人描摩他致仕后,“以廉节自重,扫轨谢客,足迹不入官府。”(明姜淮《岐海琐谈》卷二)时永嘉有富室陷入官司,认为只有道逊公出面才能和解。榜眼王思献前来相请,致寿礼三百金,强邀道逊公去永嘉。公顾及榜眼颜面与其随行,密嘱家人驾小船尾后。至南郭湖心寺侧,小船与并,道逊公跳上小船,令家人将礼金交还,拱手云:“陪送至此!”道别而去。

道逊公书法卓杰,自有其家学渊源与良好教育。温州始祖凯俊公,字维英,号森石公,闽省兴化赤岸人。宋建炎中授温郡永嘉盐铁使,值宋道中微,金兵扰乱,遂卜居永嘉。二世祖训公,有子三,曰君镐,曰君璧,曰君洛,皆为一时之显宦。四世祖龙山公,始迁居瑞安之焦石。至八世道逊公出。虽其间四代平平,然文化道统相继。蛰伏之家更思再起,其必幼入私塾,积四代殷殷之志,终育出才华横溢之神童,故亦见怪不怪矣。

有明一代“馆阁体"盛行于书坛。开国科考之制,文为“八股”,字必真书。“馆阁”乃朝廷大臣任职之所,故应试之书名曰“馆阁体”。明初工楷体者皆为皇帝赏识而获禄秩。故而明代书家无不以秀丽工整为珪臬。可以说有明一代乃楷书之时代。一流楷书人才必须推荐给朝廷,备为皇帝写诏书、为皇家园林、祭庙写碑题柱,少年俊杰者更陪储君读书与雅乐。道逊公正是处于如此之背景,以“神童"而荐入朝廷者。当年庙试之“龙凤”二字,亦可想见其工整而秀美如之何也。属对之才华、机敏与从容亦如之何也。且不说为人,自幼入朝,至晚年致仕,凭书法居官数十年,而一直能与时俱进未曾中落,何其苦也,何其难也,亦何其杰也 !

道逊公书学之最高成就在楷书。楷书易学难工,更难超拔而自成风格。它又称正楷、正书、真书,系从汉末之隶书演变而来。从魏晋到北宋,人们把真书皆称为隶书。楷,即楷模、法式,楷书因而成为自有唐以来朝野通用之文书标准字体。由魏之钟繇开宗立派,其《宣示表》《贺捷表》《荐季直表》是其代表作。张怀瑾《书断》称其“刚柔备焉。点画之间,多有异趣,可谓幽深无际,古雅有余,秦汉以来,一人而已。”至东晋王羲之改钟繇楷书之质朴丰腴而为妍美流便,以《乐毅论》《黄庭经》等为代表。其子王献之不输乃父,以《洛神赋》等为代表。隋有智永集钟与二王之长,作《千字文》《龙藏寺碑》等,承前启后,自成一家。唐代大家辈出。初唐有欧阳询、虞世南、褚遂良、薛稷,盛唐有颜真卿,中唐有柳公权,有《九成宫醴泉铭》《孔子庙堂碑》《大字阴符经》《多宝塔碑》《颜勤礼碑碑》《玄秘塔碑》《神策军碑》等千古名作。宋徽宗赵佶的“瘦金书",舒展劲挺,瘦硬通灵。元代赵孟頫真草隶篆皆能,楷书《玄妙观重修三门记》《胆巴碑》等秀媚、苍劲,亦对前人有传承发展之功。有明一代自太祖朱元璋开始一直喜好楷书,尤重“二王”。赵孟頫楷书在明初至中叶亦有较大影响。道逊公之前之楷书大家有宋克、宋濂父子、沈度兄弟和姜立纲诸人,而与爱国廉能之臣兼书法家于谦为同时之人。至于祝允明、文徵明、王宠诸家,皆在道逊公致仕之后渐起。而董其昌、张瑞图之属,则又后之后者也。从这两拨后来人书法作品中,都能见到道逊公之影响。于谦以气节忠义著称,书名不为人所知。道逊公则是一位艺术奇才与逸才。他以冠绝当代的墨梅而阔步画坛,其实,他的书法比画更好。因其书法之花只在帝王制诰、皇家园林与御祀之所绽放,外间难得一睹清姿,是故书名不及画名之重。

道逊公书法大抵经历有四个时期。青少年时期,以习“二王”妍美流便之楷书为主,兼及大气苍劲之赵孟頫楷书。其书以真善之灵性系之,其面貌端庄而瑰丽。中年时期,从国子监、侍东宫、抄制诰等职事中,从不断学习与研究中,一方面他必须保持楷书端庄之格局,另一方面,因其眼界大开而精力磅礴,其笔力自然雄强。其书以坚强之意志系之,其笔触更为端严而雄健。壮年至致仕时期,对于以书起复以书终之仕宦人生有了更为清醒之认识,其世界观与人生观已沐浴道家之思想光辉,从而其书艺观亦随之发生极大变化。其瑰丽丰妍已在其书作中脱尽铅华,取而代之者乃端肃与淡泊。若夫当年北京隆善寺碑犹在,道逊公之朗朗书迹,当如梅开雪野、鹤上晴空而昭然可辨矣。此一时期他自号“坦然居士",即已证其道家之天道观修契久矣。居士者,处士之谓也。古来有才德而隐居不仕者称之。《礼记 • 玉藻》有“居士锦带"之语,郑玄注:“居士,道艺处士也。”又《三国志 • 魏志 • 管宁传》云:“胡居士,贤者也。”他知自己以书艺获禄秩,无心仕进,抱荆山之志而向往山林。他以居士之名号,从宇宙观与价值观上将自己与官场掘一道鸿沟,筑一段堤防。此时所作楷书,平和冲淡、古拙而流便,以得天趣为至品。其书以宁静之修为系之,其构象已定格为疏淡而旷远。致仕归乡时期,是其楷书成就最高时期。他根据道家五行八卦推衍,自知其寿命八十一岁,故晚号“八一道人”。事实上,他所推衍者较其实际生命长度竟相差无几。“道人"者,道教弟子之谓。《汉书 • 京房传》:“道人始去。”颜师古注云:“道人,谓有道术之人也。" 如道教南派第五祖白玉蟾自称“琼山道人”。辞官归乡,就道逊公而言犹飞鸟之出牢笼,如蛟龙之回大海。其自由之喜悦,在欢快之卜居诗中可领略一二。但天命有定,他更珍视有限之生命时空。除却居家七件事,他便让在朝廷可望而不可及之雅爱与使命一齐上演。诸如,结诗社而出诗集、游山水而作长卷、探天道而著新说等等。此一时,他以楷书题书了不少牌匾、碑铭和表记。读其书,如见古人,如闻天籁,如陈万象。其书以彻悟之心性系之,其境界已臻朴茂天成。他将自然天道融于楷书(我拟称其为“道书”),是数千年中华书史上融“道”于“书"并臻化境之第一人。

道逊公楷书作品,使书评家及书法理论家甚为迷茫,因为在这里,依循他们之程式,已经找不到技法、师承、特点和美丑。因此明清之书史、书评家们在任道逊条下只有小生平、小故事,而于书法反而语焉不详。譬如说技法,道逊公一生以书法为业,幼年于技法即心手两熟,至中年已忘技法,至晚年已“随心所欲不逾矩”,这个“矩”早已不复为技法之规矩,是无技法之自然天道之矩。至于师承,少年至青年时代自有其师。此后博师古今,再后则出于师,最后则入于道。至于个性特点和审美追求,少年至青年追求妍美和劲健之美,中年变美为拙,壮年以无美为美,晚年则只有率性之天道之美。其晚年作品,初看不以为美,静心细观则美象万千扑面而来,然美之美者又无法道出。书家与书法理论家言书,十之八九囿于书法本体,而道逊公之书则早已超迈古今书象,卓然于无极之境,与自然天道融于一体。正如周敦颐所激赏之莲,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”(《爱莲说》)者。

通观道逊公晚年楷书,总体给人之感觉,为非主非宾、非骨非肉、非露非藏、非疏非密、非拙非巧、非奇非正、非方非异、非强非弱、非实非虚、非今非古。令你无法挑选任何一件碑拓作技法之谈、风格之议、美丑之评。兹试以可辨认之《明杜整登科牌坊匾》《勅修汉寿亭侯庙碑》《故万母太夫人王氏墓志铭》《重修洪叶禅寺碑记》《有明徐碧筠墓碑》《恩赐义官居易王公墓志铭》《温州忠烈庙碑》《坤屿墓表》《镜堂请师寿碣碑》等九件楷碑作品为例,作一疏证。且说非主非宾。就一个字书写而言,古来皆强调有主笔(主)与辅笔(宾)。主笔须粗、长,占中势而主重心;辅笔为宾,须随心象与主笔之需而置。阅道逊公之书则不然。凡侧(点)、勒(横)、努(竖)、掠(撇)、磔(捺,音哲)、趯(钩、挑,音惕)、策(仰横)、啄(短撇),设置各依其自然,不见人为造化。虽有多侧、多勒、多努、多掠、多磔者,其主笔亦无定数。多侧者,虽皆遵侧锋峻落,铺毫行笔,势足收锋之古法,如:

“汉”“帝”“烈”“忠”“兼”“然”“少”“郎”“为”

“尚”“前”“益”“爱”“火”“眷”“亦”“疾”“悲”

“裕”“尔”“精”“光”“其”“羽”“共”“六”“次”

“父”“怡”“州”“并”(並)等类文字,在其楷书作品中一般均无主宾之分,或左主宾,或上主下宾,抑或反之。多勒者,亦显见逆锋落纸,缓去疾回,无顺锋平过之弊,乃平生功力之征也。如:

“二”“三”“工”“于”“土”“王”“夫”“天”“立

“日”“月”“目”“其”“正”“皇”“亭”“寿”“奉”

“在”“相”“高”“武”“報”“侯”“并”“黄”“走”

“器”“植”“杆”“寺”“鳥”“嘉”“重”“觀”“亲”

“義”“羊”“長”“卓”“佳”“冉”“曹”“百”“言”

“聞”“生”“垣”“達”“首”“宣”“林”“酉”“去”

“里”“車”“云”“豊”“囊”“美”“责”“謀”“精”

“至”“主”“珏”“村”“尊”“舊”“左”“壬”“年”

“無”“元”“午”“書”“墓”“全”“亚”“碑”“貞”

“善”“知”“用”“来”“表”“馬”“开”“項”“竟”

“遠”“拜”“轉”“吉”“先”“車”“春”“未”“示”

“昔”“講”“峰”“華”“業”“亶”“幸”“养”“平”

“乍”等类文字,在其楷书碑中,除却本字先天生成之因素如“未”“末”“在”“武”“左”等类外,亦无固定之主宾笔画。多努者,用笔均于直中见曲,或右或左,长画或有左右透迤者,然视觉上反收更直之效。道逊公于无意中均合二王之《永字八法》。如:

“止”“林”“進”“脩”“西”“無”“川”“訓”“而”

“洪”“祔”“其”“者”“都”“走”“侖”“仟”“幸”

“異”“耳”“聞”“虚““品”“仰”“曲”“朝”“山”

“非”“雙”“行”“遘”“襄”“寺”“單”“仕”“傳”

“材”“歷”“盖”“麻”“惟”“備”“何”“晋”“普”

“需”“叔”“斯”“徙”“廡”“華”“介”“温“惜”

“兢“黄”“廨”等类文字,除却本字先天生成有长短之别外,在相同条件下之努法,其粗、瘦、长、短,亦无主宾关系之著意。至于掠、磔、趯、策、啄,在楷书中其先天即无主导字形之责,故不赘言。

且说非骨非肉。道逊公楷书既骨相雄阔,又丰神朗润。在题书横匾和横额时,用墨极为丰厚。如《明杜整登科牌坊匾》之“登科”二字,虽中锋行笔,然点画皆注满墨,画如堆塑,字如巨人,极其雄强壮丽。又如《坤屿墓表》横额之“坤屿墓表”,虽用墨丰沛,仍点画开张。堪称丰朗俊逸之作。至于《有明徐碧筠墓》六字,则画有丰神,而字多俊朗。虽为重刻,而神采依然。但于碑之正文却又是别一番气象。要而言之,画繁则字瘦,画简则字丰。有一字俱肥而骨相不减者,有一字皆瘦而一画肥硕者。画繁之字有肥笔,画简之字有神气。画繁者如“膺"字,总体以中锋细线而行,然上于侧、中于“佳”字下勒、下于“月”字之努趯处略施重笔,令其神采呼之欲出。画简者如“二”字,两勒皆以中锋重笔而书,然在下勒采取逆锋下笔,复以下按回锋收笔,使重墨之字而骨相端严。此所谓有骨而非骨,有肉而非肉者也。书碑之字成千累万,然观各碑各字,皆朗丽可读。仿佛“八一道人即在每字点画之间,你且读他,他亦读你也。

且说非露非藏。道逊公晚年楷书,无意于藏露,一任乎自然。蔡邕《九势》有云:“夫书肇于自然。自然既立,阴阳生焉。阴阳既生,形势出矣。”其楷书结体皆疏朗舒展,宏观上宁静恬美。但一路巡读,却又如信手书来,不见犹疑,乍显乍晦,若行若藏,万象丛生,而无章可寻。碑中多长掠长磔,极为舒展,但他让掠、磔下行,而收虽露亦藏之功。碑中“人”字居多,左掠如飞,右磔如陷,既无浮华之媚,亦无迟重之滞。如“广”“厂”之掠,或似收羽,或似振翮,神行之迹,无以为法。又如居下之先努之趯,如“克”“龙“冠“邑“先”“驰”之属,间平间上,间瘦间丰,间短间长,莫可衷一。如“文”“大”“于”“乘”“祖”“至”之勒,且短且长,且墨且线,自然俊美,不可会归。如“十”“川”“常”“華”“中”“千”之努,直中有曲,忽短忽长,形神俱妙,扑朔迷离。正所谓“穷变态于毫端,合情调于纸上。”(孙过庭《书谱》)此“情调”,即融自然天道而入书道者也。

且说非疏非密。此处疏密囿指楷书文字个体结构,非行、草之“疏可跑马,密不透风之例则。道逊公晚年所作碑书多系长篇,如《勅修汉寿亭侯庙碑》《故万母太夫人王氏墓志铭》《重修洪叶禅寺碑记》《旌尚义官施公寿藏记》等均达千余字。难能可贵者,长篇碑书居然无法而法,自然而然,字字玑珠,未有或可挑剔者。画简者重笔书之,如“二”“上”“凡”“之“子”“士”“六”“已”等类,既见疏朗,而无大白。画繁者多中锋走线,间以重书点画呼应,如“樂”“學“菴”“繁等,在下方留空余;“嘉”“齒”“萬”“義等,在上方留空余;“僅”“润”“易”“福”“等,于左侧留空余;“最”“知”“卿“则”等,于右侧留空余;“報”“罔“列“扵”等,于中间留空余。还有随意就形之上下空、左右空、左上空、左下空、右上空、右下空、以侧、磔变化而出空等等。但这一切,却全无著意之迹。其心浸淫于道,率然作字,“无间心手,忘怀楷则”(《书谱》),所谓无为而无不为也。

且说非拙非巧。道逊公自幼好学而頗有才华,其少年、青年而至中年之书法,自然尚机巧与奇险,以雄强妍丽为美。其致仕后晚年作品则全然不同,既无机巧之心,亦无尚拙之意,更非“大巧若拙”(《老子》)之属。楷书之拙者,笨拙、古拙之谓也;巧者,结体与技法高明巧妙之谓也。或云不巧,然满版碑书字字如天造地设。如侧画之形,上下左右皆有,远观皆饱润而劲健,法度端严;细赏则位置、方向、长度、粗细、结字功能均有差异。这种差异之存在,非但没有使个体之字或整体之碑逊色,而恰恰相反,它让字与碑更见谐调、自然和壮美。勒、努、掠、磔、策、啄、趯亦然。或云不拙,然点画之中往往见危岩松古,野渡舟横,宜伸兮复短,欲圆兮还方。本书所集作品皆可应证,而以《镜堂讲师寿碣碑》最为典型。“之”字十余,或拙或工,结体无一雷同,更见神气。“冂”“囗"之框逾百,均以拙出,却如巨石截流,山门封路,苍拙而壮美者也。拙者巧者,俯拾即是;拙巧相触,俯拾即是;言其实,拙非拙也,巧非巧也,自然天道之为也。

且说非奇非正。唐代书法家、书法理论家孙过庭认为,书法之奇正标准乃“违而不犯,和而不同。”(《书谱》) 此乃技法之审美原则。然道逊公晚年楷书,全不以技法为意,虽间有孙氏标准之形,却无“违而不犯,和而不同”之志。他在天人合一之后,楷书之面貌,乃“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”。 (唐代李白《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太守良宰》) 此略举例,如“人”字,独体字如行,处上处中如踱,处“以”之右及“從”字之头如奔。“巴”字之勒趯,与字头之宽,或略延,或倍之。“而”字之努趯,与掠或成直角,或成锐角。“得”“寸”二字之侧,或顿为之,或短撇为之。“貝”之右努,时行直,时行右。字之左右结构,右方之左中左下有掠者,多延至左方之下,然亦有未延者。“扵”字之两侧,此居中而下,彼居右向右者。如此之属尚多,点画之奇奇正正可见矣。若以楷书中偶间行书以为奇,则有:

“遂”“之”“世”“闻”“间”“以”“而”“扵”“治”

“此”“年”“耳”“所”“心”“亦”“後”“取”“從”

“是”“侯”“復”“再”“则”“伪”“巳”“平”“言”

“足”“長”等字,间以行体书之。在《坤屿墓表》中有一“又”字,其体积只有其它文字之八分之一,因处于“彰”“然”“德”“學四字之中,非但奇而不怪,反觉疏朗可爱矣。道逊公楷书,未可以奇正相语。实乃奇者自当奇,正者自当正,所谓“当”者,自然天道也。

且说非实非虚。书则云:实则虚之,虚则实之。楷书之实,乃铺毫行笔之重,点画结体之繁。所谓虚者,曰构架疏朗,曰繁画条贯。道逊公之书,有晴云朗月之虚,崇山潮水之实。无以伦比者,虚中有实,亦实中有虚;有实有虚,亦非实非虚。或有人对其以虚实相称道,实则贬之矣。道逊公至迟当于不惑之年入于道,大隐于朝,修行二十余年而致仕。其修行,既修于心,亦修于书。常人未登堂奥,岂能道其端的。“嚴”字二十画,集上中下结构、左右结构、半包结构于一体。公以中锋徐行而出劲瘦空灵之象,忽于末笔渐长渐重磔出,使全字丰润有余,气宇不凡。“靈”字二十四画,长勒以下行笔皆细,令若干点画玲珑剔透,然于上下两勒作重毫行笔,一字之中亦虚实相生矣。画少之字其象虚,道逊公以重笔实其画,以结体壮其形,是故虚亦实矣。余此文条贯而言之,公彼碑率性而书之。“率性”者,忘规矩而无法度之谓。故《书谱》有标举云:“泯规矩于方圆,遁钩绳之曲直。

且说非今非古。道逊公生活在明代第四位至第十位皇帝时期,从其以能书之神童入朝及其终年,期间书法能与公比肩者,仅于谦与赵汝师而已。作为朝廷职业书法家期间,在皇帝崇尚二王、朝野风靡馆阁体之境况下,其书风只能成为妍美端严之佼佼者而并非其他。然公自壮年始即入道修行,其闲适与手札之面貌,无朴厚自然无以明其志。书法肇源于伏羲,以自然为八卦之象。或以入道后为古,入道前为今,然公之书法,今焉古焉? 其谁判焉? 

此其一也。在朝居官五十一年,抄旨、书诗、题画、手札,自当归于南帖(手写体);而书碑、书柱、书匾,又该归入北碑(刻石体)。帖书者重流丽,碑契者主端严。一人之手而为碑为帖,崇古尙今者,谁为分属 ? 此其二也。晚年书碑尚夥,天道与书道互通。《镜堂讲师寿谒碑》书字近千,仿如钟、张丶欧、褚毕至,无一字不苍古凝重。众碑之中,如“懇”“禱“之”“也”结字之巧丽,“秋”“涧”“碑”“墓”之妍美,复若颜丶赵行毫而二王颔首者也。读其碑,既闻天籁之旷远,复听人歌之激越,回环交织,不知今古。此其三也。

至于非方非异、非强非弱,皆因道心使然。其例比比,毋须尽言。自明以降,人所不能言道逊公之书,非它,心性未及也。《老子》云:“下士闻道,大笑之。不笑之则不足以为道也。” 《庄子》云:“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。”岂可驭鹍鹏而咎燕雀哉 ! 

道逊公毕生与书画相厮守,“兴至弄笔墨以自适,发为吟咏,皆山林语。所画亦如其诗,尤善写墨梅。”(明陆继儒《书画史》)道逊公诗书画俱佳,明项元汴在《焦窗九录》中称:“明诗画家与文(征明)、祝(枝山)、宋(克)、沈(周)之后有詹希原等六十三人,而道逊列名其间。”《中国画家大辞典》(孙濌著,北京市中国书店1982年3月出版)有传。致仕归里,复以道心为著述。道逊公之闲情逸致有四。

其一, 以吟咏为乐。公之吟咏自幼习之,故有庭试之妙对。在朝数十年谨守为臣之道,兴至即“发为吟咏”。据明王瓒《温州府志》记载,公致仕还乡卜居后曾作诗云:

半亩新居置岘西,到城门外是江堤。

潮声入夜月当午,山色裁春花满蹊。

棋局几番双鬓改,酒杯载覆一莺啼。

村庄别有闲区画,种竹栽松与灌畦。

定居之后,即与同邑授常州通判署府事吴祚、大理寺少卿蔡鼎结清乐会,唱和吟咏。(见清孙延钊《瑞安孙氏玉海楼出品答问》、民国《任氏宗谱》) 明代陈朝明《挽任太常》诗云:“八十二龄天上客,乞归林下十年余。一身淡泊惟甘节,两鬓萧疏尚著书。挂壁有图开太极,盖棺无梦返华胥。从今门寂诗坛冷,老泪那禁湿布裾。”(《任氏宗谱》) 楹联与诗关系非常紧密。尤其于五律七律之中,均须有工稳之两联。2006年9月4日《温州都市报》报道:“任道逊……又曾题隆山观海亭联,联云:

雁落寒汀,潮声入夜月当午。

舟归晚浦,山色裁春花满蹊。

此联应系道逊公撰且书者。分明取自卜居诗中一联,后于每比前加四字而成。

其二,以绘画为乐。道逊公极著画名,尤以墨梅称著。兴致来时,除诗书之外即作画。清姜绍书《无声诗史》称道逊公之妻孙氏所作梅花“寒梢粉瓣,侨居逗月淩霜,皆从笔花渍出。“夫人一家,能为暗香疏影传神,不减謝庭詠雪矣。”(《无声诗史》)明徐沁《明画录》称,道逊公画梅“苍凉多致”。国老归田后,翁媪于闲居静好之余,时作合景长卷,联句题咏于其上。人得之,羡为韵事。(事见清黄汉《瓯乘补》卷七引《书画续录》)公曾于邑中屿头林氏处见到自己的梅花横帧,欣然题跋于后。又有人携八一图二,自书《八一道人传》《八一自娱说》来售,以议价不契持去。(事见《逊学斋文续抄》二) 清孙衣言有诗二首咏《任太常道逊梅花画卷》,其一云:“太常画法出妇翁,眉妩乃与京兆同。高风林下笑相视,梅花出手知谁工。”其二云:“繁枝乱蕊灿晴昊,竹外横斜谁谓好。想见当时岁寒交,独伴高松倚清筱。”(《逊学斋诗续钞》卷二) 又有清黄绍第《孙雪斋父母画梅》诗:“学斋风格一枝斜,粉本流传赵紫霞。冰玉双清家法在,齐眉夫妇写梅花。”画梅之外,道逊公还擅山水、草木之属。清《画谱• 太僕图》评其山水曰:“不及盈丈,而三远备焉。并有诗赞:‘ 克诚已往道宁逝,郭熙遂得新成名。’”(按:“道宁”或为“道山”之误)《汲古堂续集》卷二载, 明代何白《题任太常山水卷》诗云:“玉堂清卿任太常,华发解组归安阳。高标逸趣凌冰霜,异代雅似陶柴桑。胸吞云梦涵潇湘,笔倒巫峡倾瞿塘。偃剑豪气归毫芒,放怀自恣何汪洋。周生携卷登我堂,琴几拂拭三丈长。势若千里穷微茫,紫崖翠壑互崇冈。高下曲折摩青苍,涧泉潀射洒石矼。松桧鳞鬣森怒张,隐见忽入蒪鱸乡。溁洄水石浮鱼梁,渔翁妇豎倾壶觞。天风萧萧荻苇凉,似闻孺子歌沧浪。位置妙绝谁抗行,杜堇钟礼走且僵。姓氏不署空左方,高人情忘名亦忘。摸索得之名自彰,所恨淹浥销精光。俗工不得轻装潢,锦奩玉轴须珍藏。定有神物为诃将,我诗蛇足宁相当。聊志仰止充瓣香,公其有知嗤我狂。” 清代乾隆皇帝在题《蜀川胜概图》二首诗中既知道道逊公作画空左不题款的特点,亦视其诗画为“奇珍”。诗一云:“胜概蜀川阅始终,香光鉴定匪南宫(南宫为明初著名书画家周克的自号)。奚嫌一再摛吟笔,意与图中景不穷。”其二云:“贉题几百岁之书,笺粉墨云合画如。八一道人定谁氏,奇珍同我玩三馀。”

其三,以著述为乐。致仕归乡之道逊公,除却结社唱酬,或作书画之外,尚修心著述以弘道家学说。曾于朝中修炼道心,虽有所悟,却无暇著述。既归田园,身心两便,遂发愤著书。明黄处稷《千顷堂书目》卷十一,载有其《太极心性图说》一书。明过庭训《本朝分省人物考》卷五六称:“任道逊尝著书一编,推性命之原,窥造化之妙,有邵康节观物遗意,名《云山樵语》。云山者,所居之处也。自秘其书,不妄示人。”清孙延钊《瑞安孙氏玉海楼出品答问》云:道逊公“著有《集云山樵文集》《竹亭稿》《归田百咏》《雅鸣集》《坦然子集》《感兴诗》等书,俱佚。”

道逊公诗、书、画多佚,而著作俱佚,至为可惜。就书而论,陈佐先生积碑之功不可泯也。道逊公晚年碑书已融于天道,实乃书学之至境。今人有幸,可临之,可悟之,可传之。

    丁酉季冬(2018年元月)于蝶梦斋

 

【作者简介】

任国瑞,湖南汨罗人。湖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研究员、教授。《文献与人物》杂志常务副主编兼编辑部主任,国务院首批国学文化专业人才考评专家委员会委员,文化部国学研究院孝文化研究院院长,中华孝文化学会会长,湖南史志界书画家协会主席,湖南省炎黄文化研究会代会长。每年呈国务院蓝皮书《中国地情报告》《中国方志发展报告》主笔之一,《中国方志年鉴》选介之方志人物之一。系方志学、史学、楚辞学、姓氏学、文字学、地名学、民俗学、诗学、楹联学、书法学、编辑学等十几个学科知名学者。已出版著作18种,待出版著作23种,出版发表个人成果1200多万字。海内外百余家媒体专访人物。

中国文人画院高级书画师,文化部领润格之书画家。先后在我国台北台中举办个人书展,参加国家与省级书画大展多次。为海内外名家题写书名、牌匾,为国内机构题名,为名胜题书等数以百计。作品为11个国家与地区官方机构与名人收藏,台湾故宫博物院收藏3幅。美国纽约《名家》杂志2009年第5期封面人物。2016年获评中国书协、中国美协、中国数字艺术馆联合主办的首届中国艺术金马奖金奖,并与刘大为、张海、赵朴初同列为《2016年度中国艺术金马奖获奖作品集》四位封面人物之一。


任桂子简介】

     任桂子,中国书协理事、中国女书家委员会委员、河北省政协委员、河北省文联委员、河北省书协副主席、楷书委员会主任、河北省女书协主席、国家一级美术师、河北工程大学客座教授、邯郸学院客座教授、河北作家协会会员、河北电台高级编辑、河北省政府优秀专家。

     作品曾参加首届全国妇女书展、首届中日妇女书展、首届全国大字展、第二届中书协会员优秀作品展、第二届中日女书家代表作品展、北京国际书法双年展、当代全国中青年书展等。作为文化代表曾出访7个国家进行书法交流和讲学。

     出版有:《任桂子书法选集》、《桂子书宋词》等8部专著。

     书法作品被国内多家博物馆收藏。2015年河北省博物院专题收藏21件。

     曾在国内外多次举办“任桂子书法展”。

责任编辑:李洪涛